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49章 托付 “割發代首,下不為例。”……

關燈
陸齊光哪裏見過這種陣仗。

她偎在牧懷之身後, 小手還攥住他背脊處的兩片襟,盡量避免去看那只無頭山雞,沖著少女怯怯地眨了眨眼,終於遲緩地蹦出一句:“謝謝。”

少女仍註視著她, 目光不含惡意, 卻莫名像吃苦耐勞、質樸務實的小犬。

堅毅到牧懷之下意識往陸齊光身前擋了擋。

賀松見狀, 無奈地嘆了口氣:“大丫, 你把公主嚇著了。”

他絮絮叨叨,活像個苦口婆心的老媽子:“平常就給你說, 要有點小娘子的樣子。你送公主禮物,拿這麽個血淋淋的恐怖玩意兒,公主怎麽受得了嘛。”

大丫默不作聲地低下頭, 摸出一塊破布,擦拭起匕首上的血跡。

“不要緊。”陸齊光從牧懷之身後鉆出小腦袋,飛快地瞄了山雞一眼,實在不想打擊小少女的積極性,便鼓足勇氣走出來,違心地安慰道,“我、我很喜歡。”

大丫手腕一頓:“我知道你不喜歡。”

她將擦幹凈的匕首收入鞘中, 別上腰間,認真道:“下次我會註意的。”

“註意就好,註意就好。”賀松一面說, 一面走到牧懷之身邊, 本想勾住他的肩膀, 卻苦於身高不夠,只好拍了拍他的背,“一只山雞不夠吃的, 咱倆找點別的去。”

牧懷之將信將疑,回頭看了一眼陸齊光,見她點了點頭,才跟隨賀松離去。

二人一走,茅屋頓時安靜下來,只剩下大丫與陸齊光。

大丫沒作聲,走到那只山雞前,抓住雞腳,單手將它倒提了起來,也走出了茅屋。

陸齊光跟在大丫身後,小心翼翼道:“要我幫你嗎?”

大丫頭也沒擡,蹲下身,利落地給山雞拔起了毛:“不用,你是客人。”

陸齊光點點頭,環視一圈,在屋外並沒找到什麽能坐的地方,索性也在大丫身旁蹲下。她就這樣看著大丫拔毛,漸漸地,那只山雞似乎也沒那麽可怕了。

她問:“你們平常如何營生?”

大丫熟練地揪掉山雞的尾羽,將掌心中的紅毛隨意扔在地上:“阿兄識字,到城裏代人寫信。我不識字,就打獵幹活、摘點野果野菜,照顧妹妹們。”

大丫的面頰雖然不白,眉眼卻很貞靜,超脫年齡的穩重綴滿眼角。陸齊光一看她,便知道她確實有不屈的韌性,再難的重擔也壓不垮她。

正因如此,陸齊光既欽佩,又難過。

她回眸望了一眼身後堪稱破舊的茅屋:“你們為何不到蜀州城裏去住?”

大丫頭也沒擡:“蜀州的宅子太貴,住在這裏也不差。”

陸齊光遲疑:“但……”

大丫知道陸齊光的擔憂與善意,擡眉向她看去:“我爹娘早早病死,我被狼追著跑的時候,是阿兄救了我。這間茅屋雖然破,但當作居所,也夠用了。”

“阿兄很聰明,也很笨,筆用禿了不肯換,疼惜墨就蘸水寫,還要給我們買衣物吃食、玩具首飾。”大丫又低下頭,將地上的雜毛扇到一邊,“我不要我們好、他吃苦。他今年過了鄉試。那些首飾我都拿去當了,他往後去上京趕考,少不了用錢的地方。”

“公主,你是善人。”言及此,神色平靜的少女動了動嘴角,“謝謝你。”

陸齊光原先默默地聽著,不曾想會收到大丫的道謝,心下動容,也深覺羞愧。她知道賀松一家的處境只是大梁貧苦百姓的冰山一角,而自己身為皇室,任重道遠。

她輕聲道:“愧不敢當。”

不過,自大丫方才的話中,陸齊光也敏銳地捕捉到了重要的訊息。

大梁開科三年一次,凡科考者要經過鄉試、省試、殿試三重選拔,不同屆科考的成績不能延續。賀松是今年過的鄉試,也就是說,他與居正卿是同一批考生。

陸齊光讀過賀松的詩,知道他確實有才氣,心下暗自奇怪,為何賀松在她上一世時籍籍無名。不過,才氣與策論確實是兩碼事,得看看賀松的真本事才知道。

她拍了拍大丫的肩膀:“大丫,賀松平日可有寫文章的習慣?有的話,能否讓我看看?”

“有,但那些寫得好的,我不知他收到哪裏。”大丫豎起拇指,沖著身後的茅屋指了指,“寫壞了的都被丟了,屋裏應當還有。公主,你想看的話,可以去找找。”

陸齊光點點頭,起身走入茅屋。

茅屋內四處都是雜物,地上果真丟著一支毛須膨炸的狼毫筆。雜物堆邊躺著兩枚紙團,興許是那些在賀松眼中寫得不好的手稿。

陸齊光彎腰拾起紙團,將之展平,閱讀起上面的文字。

她的視線在字裏行間掃過,越往下讀,越維持不住面色的平靜,驚訝、不解、疑惑等情緒統統不可抑制地流露眼中,連拿著紙張的手也微微發顫。

這篇被賀松揉成一團、棄置一邊的手稿,通篇悉數大梁理政民生之困境所在,一針見血,鞭辟入裏,見地之超前不說博古通今,卻也足以令人嘖嘖稱奇。

賀松此人,分明有經天緯地之才,絕非池中物!

可究竟是為什麽,在她上一世的經歷之中,此人完全沒在科舉中排上名號?



在陸齊光與大丫獨處時,賀松領著牧懷之下了小坡,向林間走去。

牧懷之隱約能感覺到,當初賀松與陸齊光的相遇並非偶然,甚至說,就連陸齊光會提出拜訪賀松的家,似乎也是賀松有意為之的暗中引導。

他弄不清賀松的意圖,本不想離開陸齊光身邊。

可自那名叫大丫的女孩身上,他覺察不出惡意,再加上陸齊光示意他隨賀松同去,這才將信將疑地跟上了賀松的步伐。

只是,二人一邁入林間,走在前頭的賀松就慢慢停下腳步。

他轉過身來,看著身後的牧懷之,神情認真:“牧將軍。”

這是牧懷之第一次自賀松口中聽見如此鄭重的語氣。

他預感到賀松有話要說,沒有應答,只將雙臂交疊胸口,薄涼而冷靜地等待後話。

“我在書中讀到過不少事——關於牧家,關於你。”賀松背手身後,續道,“你雖有‘玉面修羅’之稱,卻愛兵如手足,軍中將士對你無不讚譽。”

他微微一笑,調侃似地:“我原本只知你是良善之輩、可托重任之人,卻不知……你與大梁富貴頂天的長樂公主,還有這樣一層關系?”

不知是不是錯覺,牧懷之竟隱隱聽出威脅的意味,眉頭深擰。

“別急,聽我說完!”眼看牧懷之的劍似乎又將出鞘,賀松連忙搖搖手,“你我心裏都清楚得很,公主在乎你,格外看重你的意見,所以……”

話沒說完,賀松“撲通”一聲,跪了下來。

牧懷之按在劍柄上的手些微一松。

他冷聲:“有話就說。”

賀松的話說得十分平靜:“求你和公主,將我三位妹妹帶回上京吧。”

牧懷之松開了按劍的手,低頭看向賀松。

盡管他眉宇冷峭如初,卻對賀松的請求未置可否。

見牧懷之沒有立刻拒絕,賀松露出一個苦笑:“我原先只想,能管她們口飯吃,不叫這三個孩子餓死就好。可你也知道,人生在世,哪裏忍得住貪呢。”

“從沒我腿高長到這麽大,養得久了,就盼著她們更好。”他的視線在地面游走,掠過一片又一片落葉,口吻故作輕松,“小娘子要嫁人的嘛。跟著我的出路,肯定不如跟著你們。”

牧懷之沒有回話,尋了一棵樹,將背脊靠在上頭,無聲地立著。

“你別看大丫是個女娃,卻身手不錯,若是當你徒弟,未必會比你差。”像是擔心牧懷之不允,賀松連忙說起三個孩子的長處,“二妞會編草籃子,手勁兒適中,能給你和公主揉肩捶腿;三順年紀還小,會的少,可她長得水靈,光是看著就賞心悅目……”

他說著說著,聲音漸漸小下去,最後竟寂寥起來。

牧懷之看見賀松強行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。

“男兒膝下有黃金,我都這樣求你了。”賀松哽咽道,“帶她們走,去過好日子吧。”

牧懷之嘆了口氣,慢慢閉上眼。

於漆黑之中略加思量,他已清楚了賀松與陸齊光相遇的來龍去脈。

大梁人盡皆知,長樂公主風光無二,溫軟嬌柔。賀松應是聽說天子移駕清平宮,想長樂公主也會跟來,便有了將三位妹妹托付給陸齊光的打算。

他本就定居於清平宮外的山上,想來日前是在附近摸索踩點,試圖混進行宮、求見公主,卻不料陰差陽錯解救了公主本人,便順勢借著居正卿的名號步步設局,才有了今日這出。

牧懷之的眸光冷冽無二:“你利用她。”

“是我不對。”賀松誠懇,卻也坦蕩,“可我只能出此下策。”

正說話間,一道冷光如驚鴻般剎那閃過。

賀松反應不及時,鬢發已被削去一段,徐徐飄落地上。

“割發代首,”牧懷之收劍入鞘,“下不為例。”

賀松沒料到牧懷之當真會出手,只楞楞地摸了摸斷掉的半截頭發。他驚魂甫定,吞了吞口水,連剛才動容時的眼淚也被嚇回去了:“這麽說……你答應了?”

牧懷之淡淡反駁道:“我沒答應。”

提起陸齊光,他的眼神又溫柔下來:“殿下心腸軟,哪怕我不同她說這些,她也會生出這樣的心思,想方設法要幫助你們。只是……”

牧懷之偏過頭,又看了一眼賀松。

他有些恍惚。

當年,父親押著他與敬之習武時,敬之柔順,他叛逆,故而敬之比他更早從軍。得知弟弟戰死後,他不止一次地想過,若能重來,他定要身先士卒,全父親心願,換敬之自由。

可後來,他收到了牧敬之遲來的家書。

那家書寫於敬之戰死的前夜,幾經波折才遞到他的手中。敬之對自己的結局好似早有預料,通篇寫滿了對他的寬慰,道他兄弟二人雖未得償所願,卻迎難而上,各司其職,不辱家國。

在那家書的最末,敬之同他說:有兄如此,為國如此,敬之不悔。

牧懷之自回憶中抽身,喉結滾了滾:

“這件事,你可曾問過你的妹妹?”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